
[一]
我问一位从俄罗斯回国的诗人:“你喜欢莫斯科的什么?”
他说:“伊蕾。”
这使我感到意外,原以为他会说莫斯科河,或者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类的东西。
“还有呢?”
他说:“伊蕾写在莫斯科的诗和她画在莫斯科的画。”
我想,朋友回答的也对。2017年11月,他参加了莫斯科国际诗歌双年展,其时,伊蕾也在莫斯科,她与他谈诗甚欢。伊蕾以《独居女人的卧室》著名,又多年旅居莫斯科,诗界朋友总把她与俄罗斯女诗人玛丽娜。茨维塔耶娃和俄罗斯现代小说《大师与玛格丽特》连在一起提及。
伊蕾的微笑与她人生奋斗的勇气,荡漾在这块冬天铺满白雪,夏日长满青草的大地上。
/【伊蕾简介】享誉中外的著名女诗人、书画家,毕业于鲁迅文学院.北京大学作家班。历任铁道兵邯郸钢铁厂宣传干事,廊坊地区爱委会干部,廊坊地区文联干部,天津市作家协会编辑、作家。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,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著有诗集《爱的火焰》《爱的方式》《女性年龄》《独身女人的卧室》《伊蕾爱情诗》《叛逆的手》《伊蕾诗选》,另有俄文诗集《独身女人的卧室》。2018年7月13日因突发心脏病,不幸在冰岛辞世,享年67岁。/伊蕾走了,但她诗歌的韵律,还在伊凡雷帝翘着的灰胡子上飘着。她的诗仍在追着一杯伏特加清冷的苦味,为窗外飘入的莫斯科河的雪花押韵。独居的生活,带着她独居的灵魂上路,一卷泛黄的《伊蕾诗选》,守着独居甚旧的黑黢黢的屋子和用旧了昏黄的烛火,留在了那个落幕的北方的天涯……
铁道兵的诗友,抑或说全国喜欢伊蕾诗歌的诗友,在梦里、在思念里,还在等待伊蕾的微笑。她走了7年多了,战友们等她,等得很苦。那条曾经踩白的小路,留着她深深浅浅的脚印,刺痛了人们的眼睛……
不同人眼中的伊蕾,是一个不一样的伊蕾。人们把她那不算漂亮,额发前垂的侧影、多愁沉思的肖像,与她绽放时代高端的诗歌,连在一起,她就显得十分的漂亮,且漂亮的独一无二。她的诗是那么优美,那么令人心动,感人肺腑。于是,她与诗,便成为蓝色的远空中,一种甜蜜的梦,一种柔和的风。对诗的认知不一样,对伊蕾的看法也是不一样的。她与她的诗呈现一种同气连枝的状态,藕断丝连。哲人认为:在所有的人类精神活动中,诗是最为典型的私人行为,它的私人性甚至超过了性爱,或者说,绝不亚于性爱。走近伊蕾,第一步必须走近她的诗,以自己的心灵悸动,去应和诗人的内心世界。
我与伊蕾是朋友,但接触的不是很多。你想,在这个世界,各自为俗世打工,为生计奔波,哪有时间,让一壶香茗收拢为一个独占性的空间,使彼此心灵进入山河与诗歌的私语交流……
但是,在伊蕾最后一次出国去冰岛的那天,早晨8点多,我突然接到伊蕾的电话,她说:“我在首都机场,马上要登机去冰岛了,半个月后回来,咱们见个面。”也许,她本无意,而上帝神会。再后所有的见面与交流,都被这个电话割断了。不几日,域外传来她不幸去世的消息,她走向锁闭生命的远方……而那次通话,冥冥中无不蕴含着天命的悠远与深沉的预兆……有些事情,总是以不可解释的言说,传递最后远去的心声,拥抱友谊,拥抱曾热爱的世界,尔后决绝地离开这个世界……在临近生命的终点,对我,她将自己交托给天与人之冥会而约的词语。其情形,其结果,哪知那是死亡踏响的脚步啊……
近日,在书架上,我翻出一张纸来,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:
诗歌数千行,字字行行伊人骨;宋庄三间房,间间皆蕴花蕾心。
满眼河山,伊人在水一方;一腔诗性,花蕾绽放枝头。
我想,这可能是7年多前,闻伊蕾去世的噩耗时,随手记下的点滴心语,为后来的悼文留下线索的写作。
[二]
我知道伊蕾是1981年9月间,铁道兵文化和旅游部在五棵松饭店召开会议,传达上面文艺战线反精神污染与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指示精神的时候。参加人员没有确定的层级,有的是师文化科长,有的是师文化干事。记得参加会议的有,1师是郑赤鹰,7师是我和朱田,8师是周岷山,11师是孟广顺,广顺是唯一的参会战士。
会上学习文件,批判白桦的电影《苦恋》的错误。其实,大家谁也没看过《苦恋》,发言都是按照报纸上讲的那么几点,你重复我,我重复你。联系实际时,本单位联系孙桂贞(那时,大家不叫她伊蕾,而是喊她的真名),“邻居”就联系叶文福,因为他写了《将军,不能这样做》,工程兵与铁道兵近在咫尺,讨论时有一搭无一搭把他当成靶子。
那时,伊蕾的《情舞》和《独身女人的卧室》还没有发表,有人批评伊蕾的诗歌走得太远,可能是指她1980年发表的《要我待到何时呀,爱人》那首诗。其实,爱情诗不仅是个体的一己心路历程,也是人类心灵的共同传记。无奈,在极“左”的风潮盛行之下,爱情诗还被囚禁在风雪苦地,阳光没有给它过多的善意与包容。而这时的伊蕾反反复复地吟唱:“无论我走到哪里,苦苦的思恋紧把我追寻……”即便人们心里认可,嘴上也是不能接受的。有些同志说:伊蕾的创作,走的是一条不正确的路子,我们也有责任,平时对她传帮带不够云云。我对这种倚老卖老的官腔不以为然。伊蕾的诗,重申的是情感的私人性与私人情感的自然性,力图在真正的爱情和快乐中倏然飞翔,表现为发诸生命本源的寻求真实、快乐与逍遥的天性。她的诗,激荡着灵魂的呼啸,生命的呐喊,让人们能够发现一个“女人”——充满思想、感情、文化和真诚、实在的本质世界的存在。她的诗亲近本真生命,对个体生命的体验,不知要比那些假大空、伪崇高干吼的诗歌高出多少倍。一些水洼里摸鱼水平的诗人,是没有资格对伊蕾这种获得心灵认同,具有女性的历史意识与女性身体经验的深邃如海的诗歌,进行传帮带的。伊蕾的诗,对于诗歌的未来抱持着光明的超越性与创造性,在那时,已经立于时代诗歌的高峰。
虽然有人对伊蕾的诗提出异质的批评,但并未让她参加那次会议。我说:伊蕾不在,说这话,根本起不到帮助她的作用,是“嘴上抹石灰——白说”!这话,还惹来别人的批评。我理解,这样的会,唯有这样做,这样发说,才叫联系实际,才叫走一走彰显和实现无比斑斓的程序。
后来我调京工作,与伊蕾认识了,来往多了,倒也记不清第一次见面在哪里,见面时说了什么。再后,与伊蕾的接触中,我们很少谈诗,大概因为我长期从事新闻,已将诗嵌入时间的深处,笔耕之旅中阻隔着堡垒般的羁绊吧。伊蕾更多是谈她生意的艰辛,说她作画的快意,讲人世的冷酷。言做工也罢,说绘画也好,她的话道尽了人族的蜉蝣苍茫。在她的人生经历,命运的心事里,珍藏着一个女人改变命运的心史,她面对苦难与追求,向未来与道路展现出勇猛的意志。为改变生活,她离开体制,下海了!她坚信在生死以之的路上,或许会有柳暗花明。看上去,伊蕾始终是一副病态的样子,其实,在原始的生命里,她有铁石一般的悍然气质,有理想苍莽的春华烂漫,有绮丽梦想的云奔霞驰,也有诗意葱茏的山重水复。她类似诗不搭界的草木惊心的生活经历,恰恰是她追求卓越脱俗诗篇的寻根之旅。生活对她的冲击是触目惊心的,炼狱般的经历,使她炼狱般的歌咏愈发重厚丰饶。她说:最有价值的逻辑就是生命解放的逻辑,我多么希望不必再痛苦啦!“我放弃了一切苟且的计划/生命放任自流/暴雨使生物钟短暂停止/哦,暂停的快乐深奥无边/请停留一下/我宁愿倒地而死”!有人说:伊蕾不想做什么拯救众生的先知,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承担者,更不想做什么女强人。她骨子里是个了无牵挂的流浪者,慵懒的独身女人。她不堪心灵的重压,渴盼解脱,冲破栅栏,让凡尘覆盖下的肉躯和心灵得到彻底解放。她的诗,基本上都是洗濯自己感情之后的倾泻与放空。放空之后,回归到自然之子的纯净中,毫无负担、心地坦然地享受,万丈红尘的人间真正女性的快乐与欢欣。

伊蕾的照片
[三]
伊蕾虽有顿挫的人生,有积郁甚久的辛酸,但她是一个善解人意、达观豪迈的女人。她在京到底迁居了几处,我说不清楚。但有一处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。我有一位朋友,是一位卓越不凡的诗人,他的妻子是一位坚定守护爱情的伟大女性。一天,这位诗人悄悄给我打电话说:“我今天出门,发现楼下住的是伊蕾,不知她何时搬来的。一个门洞,楼上楼下,住两个诗人,一男一女,我怕夫人知道了不高兴。你能否做做工作,让她搬走。”我乐得大笑起来,“诗人兴会更无前,这是值得祝贺的事啊!”他在电话那边苦笑:“这事,可不是伫立身影踟蹰于长河落日,也不是对空绝响撩拂那大漠孤烟。弄得不好,家里会鸡飞狗跳的,我的书案还能长出诗来吗?嘿嘿!嘿嘿……”我明白,伊蕾是个解放的女性,她与张石山的爱情风波,让人羡慕,让人议论,守护爱情的女性,害怕自己的爱人,一不小心做了第二个张石山。就社会而言,人们喜欢看一场热闹的大戏;就家庭而言,轰轰烈烈中,可能会酿成一出苍凉的悲剧。爱情的对立面,站着幸福,站着浪漫,也站着泪水与悲痛。在裸陈天地之间的人与家庭里,谁人能够免俗?谁人不惧怕因误会而引发的家庭后院鸡飞狗跳的人间戏剧?
我理解,爱情并不是单一的概念,而是与深爱、自私、嫉妒、宽容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。爱的面纱背后,包含着说不清的复杂性与多样性。只有面对事实,才能在更高的层次上领会爱情的灵魂。当浮士德说:“我的心里住着两个灵魂”时,事实上,尽管一个人的心和肉体永远只有一个,但它所能容纳的灵魂,却不止两个或三个,可能是无数个。
这件事,现在看,可能是错觉,可能是荒唐,可能是文人圈里的一段有趣的笑料。但不能不说,伊蕾楼上的这位诗人,绝对是处理家庭事务的明智的“法官”,他层层累积的理解和近似荒唐的阐释,方能保持“后院”永恒的风平浪静。在高明的诗人,也不能不让家庭的另一个女性去思考问题。
此事我与伊蕾一说,想不到她笑得前仰后合:“哎哟!我没想到他的胆,比绿豆粒子还小,我住这儿,简直成了他心中的童话了。要知楼上是他?房子不要钱,白给我住,我都不来。你转告他,别把生活浓缩成一个如此简单而原始的公式。天下的男人多得很,我看上的没几个。”话完,她哈哈地大笑一阵。不久,伊蕾真的搬走了。两位诗人在各自的人生舞台上,表现出相当独立和特征鲜明的个性。
又几年,中央某部对宣传系统“四个一批”人才,在北京会议中心进行培训。一天晚上,河北省作协主席约我,和著名作家迟子建、张平几人去顺义太阳城看望伊蕾。路上,你一言我一语,谈的都是伊蕾的诗,认为她以笔为舟,泛波于诗海之中,每一行诗句都是心灵的灯塔,照亮文学的夜空。她用温婉而坚韧的笔触,在纸上织就成了一幅绚烂的情感的画卷,令人动容不已。她的诗如同晨曦中的露珠,晶莹剔透,满载着生命的哲思与自然的韵律,让人心生敬畏。字里行间,不仅流露着对世界的深情凝视,更有一种超越性别的力量,展现女性特有的智慧与勇气。
一路上,你说,她说,我说……可能是张平说得最多的原因,女性河北作协主席说:“张平,你这么喜欢伊蕾的诗,伊蕾又是单身,今天把你留下,你们对诗歌来一次彻底长谈好吧。”
张平大笑:“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,肯定会唤醒沉睡的情感与梦想……”
张平的话激起一片笑声。接下来的语言,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,色彩斑斓,香气袭人。啊,文人,都是天真而可爱的一群,也会开玩笑,丰富而灵感的思维里同样承载着各种各样的愿望和精神状态。所开玩笑,往往表达出精神层面的最高挑战,甚至使语言达到双重本性的倍增,有的成为诱人的文学词语,而进入不朽。
一路说着笑着,便到了伊蕾太阳城的寓所,一敲门,一位男士打开房门。河北女主席向张平使个鬼脸:“你的愿望落空啦!”她吐出这句话时,又惹得我与迟子建笑了起来。伊蕾不解:“怎么一进门就笑?”大家接着哈哈又笑。啊,朋友,诗友,文友,大家的命运绝非只是虚无,所有的人子都是人子。在这种玩笑中,在这种友谊中,在这种交往中,你与我,他与她,都在喃喃啾啾中彼此走近,都在超脱虚伪中向人性走近,以坦荡的胸怀拥抱彼此的手足情谊。
[四]
伊蕾在中国诗人中,是一个独特的个例,她以她的独特,成就一个“大诗人”的标配,也难得复制。她敢于披露自己的内心世界。她的诗性,不在伪口号中抽丝,去编织虚假的谎言。她的诗一针见血地直达女性的精神世界与艺术景观。她说:我不仅是一个女人,我首先又是一个健康的女人,而不应该把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约束,把我作为一个女人约束。伊蕾的出现,不是代表女诗人群体出现的,而是以她一个人的名义出现的,她以其鲜明的个性,独领诗坛爱情诗歌的风骚。她向世界表达自己的宣言:我是女人,不是谁的附属品。就像那鸟儿飞往天空,我渴望自由与尊重。你看那些旧时光里,男人总说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。啍!我偏要打破这枷锁,走向那广阔的世界。我的诗就是我的呐喊。我是独立的我,像挺拔的白杨,不为谁弯下脊梁。我们女人,有着自己的梦想与力量。为什么男人能在舞台上闪耀,我们只能在台下鼓掌。于是,我们的伊蕾,便像一轮红色的月亮,闪耀在文学的夜空,发出自己的光亮。
她的诗语是惊世骇俗的,在《我的肉体》一诗中她这样写道:“大海的激情是有边沿的/而我没有边沿/走遍世界/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纯洁的肉体/我的肉体,给你财富/又让你挥霍/我长满青苔的皮肤足可抵御风暴/在废墟中永开不败……
诗中她对自己身体细致、大胆地描写即暗示了她所理解、她所追求、她要获得的爱情的性爱本质。将自己的自信、自恋与自立的心态,以诗的语言推上不可企及的高峰。
而在《把你野性的风暴摔在我身上》一诗中,自信、自立的豪情荡然无存,她塑造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女性自虐者形象:用你屈辱而恐惧的手抓住我/像抓住一只羔羊/看着我在你脚下发抖吧/这个时候/我愿对你彻底屈服/这个时候/我是你唯一的奴隶……
这无疑是一种对生命的悲悯,也是对人生岁月的控诉。她以独特的对生命的感悟,将个人感情与历史的厚重感联系起来,充满深沉的诗性力量。伊蕾不是在记录历史,而是在诉说人性,诉说她自己的人性!所以,诗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。从她的诗句中,我们看到苦难中徘徊的灵魂,听到一个女人的哀歌与呐喊……
伊蕾离开我们已7年多了,诚如她在《红色的月亮》一诗所言,我们“隔着世纪的冰山,声音已被灰尘封闭……没有道路的天空太远了,该怎么通知你,我的行踪……”伊蕾,不必担心,虽然北极圈很远很远,我们抬头便可望见天上那轮红色的月亮,便看见了你,走近了你,月亮上的你,永远没有死亡……

朱海燕简介
朱海燕,安徽利辛人,1976年入伍,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、排长、副指导员、师政治部文化干事。
1983年调《铁道兵》报,1984年2月调《人民铁道》报任记者、首席记者、主任记者。1998年任《中国铁道建筑报》总编辑、社长兼总编辑,高级记者。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,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。
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奖者,是全国宣传系统“四个一批”人才,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,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。八次获中国新闻奖,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、二等奖,长篇报告文学《北方有战火》获中宣部“五个一工程”奖。出版各类作品集四十部,总字数2000万字。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,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
编辑:岁月凝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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